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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章 出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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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棠閉關一年零八個月。

一年零八個月,對修士而言,比滄海一粟還要渺小,可對其他許多生靈而言,卻又無比漫長,比如蜉蝣,朝生暮死,一年零八個月,已經輪回了幾百輩子。

比如阿淵和銜寶養的那幾只冰蠶寶寶,已經化繭兩輪,冰蠶繭都集夠滿滿一大盒。

比如草木榮枯,春生秋殘,已是又一年秋。

寧霞峰的這場雪,下得太突然。寒冷驟然來襲,凍得許多修為不足的小修士瑟瑟發抖。殊靈洞上空的結丹異象仿佛被這場雪沖洗得一幹二凈,一夜過後,只剩下青山覆雪寂寥長空的景象。

躲在殊靈洞內的阿淵與銜寶並不能感覺到這股突如其來的寒意,然而洞府內的靈氣湧動,他們卻能真切感受到。

如今,靈氣湧動平靜下來,洞內恢覆如常。

阿淵第一個停在最後一重石門前,銜寶跳到阿淵肩頭,這次阿淵沒有像平時那樣驅趕銜寶,兩人靜靜站著。石門發出陣隆隆響聲,厚重的門一點點開啟,首先刺入眼眸的,就是那披滿肩的白發。

南棠微垂頸站著,雙頰被長發半遮,愈發顯得小臉孱弱,只有唇瓣洇著血色,整個人便只剩下三種顏色,雪白的臉與發,紅的唇,黑的眸。

容顏也與從前不同了。

從前的南棠,模樣凝固在桃李年華,如今卻長開了。眼更長了些,下巴削尖了,頜骨的棱角線條更分明了,少了曾經的溫柔活潑,卻添了淩厲的明艷。

像一夕間成熟般,很有些驚心動魄的味道。

南棠知道,外貌的改變並不是個好兆頭。

這意味著她結丹失敗,境界停滯不前,所剩無幾的壽元已經讓她出現天人五衰的情況,青絲成雪,容顏愈顯成熟,雖未至衰老不堪,但她正在慢慢變老。

洞府裏沒人率先出聲,從靈氣先聚而後散起,阿淵就已經看出端倪了,然而修士的境界提升靠的只有自己,不比鬥法,他亦束手無策。

她看上去除了容顏的改變外,神情很平靜,沒有沮喪亦無焦灼,甚至擡頭時還給了他們一個笑容。

“終於見面了。”到底還是南棠先開口,她伸手摸摸阿淵胸口柔軟的毛,從他肩頭接過銜寶。

銜寶小聲地喊了句:“姐姐。”

南棠越過阿淵,走到外面的洞室。一年多的時間,冰桑樹茂盛了許多,滿樹藍光很是漂亮,她邊看邊道:“這段時日,辛苦你們了。”

守著這個小洞室,陪她在這裏閉關,想必無聊透頂。

阿淵低吼一聲,忽然縱身躍到墻根前,一屁股坐下,拍了拍自己的肚皮。南棠微微一怔,很快明白過來,她走到他身前,坐下一倒,徹底地陷在白羆軟綿綿的肚皮上。

雪白的發絲被壓得淩亂,她狠狠地蹭著他略帶溫熱的毛,那些無法明說的難過仿佛得到發洩的途徑,她蹭夠之後翻個身,把整張臉埋進他肚皮,只留滿頭雪白朝外。

“阿淵,結丹失敗了,我活不了多久,可能來不及幫你找到回家的路。”南棠悶鈍的聲音響起。

阿淵只能用厚實的大掌摸摸她的後腦——幫不了就幫不了吧,那個距離靠她一個築基小修士本就難如登天。

“我想離開這兒了,跟著南山師兄去外面游歷,以後……不回來了。”

她的資質本就修煉困難,結丹失敗也在預計中,沒結丹前她就做了打算,如果失敗,壽元將盡,她就一定要離開重虛宮,去外面走走瞧瞧,然後找個風景秀美的凡人村落終老。

雖然結丹失敗叫人難過,卻也非她無法承受之痛。

修仙麽,本來就是一場自我爭鬥,生老病死種種劫數,都該坦然面對。

沒什麽接受不了。

“有什麽我可以幫你的嗎?你可以不用跟著我,或者我幫你找個強悍的靠山?”南棠繼續道。

這托孤似的言論讓她後腦上的大掌一停,很快的,一根尖銳的爪子拔開亂發,伸到她臉頰旁,冰涼的觸感讓她側過臉來,他的爪尖便又小心翼翼探到她下巴上,往上一挑。南棠隨著他的動作緩緩擡頭,望進他的眼中。

他沖她平靜地搖了頭——不必幫他了,若時光所剩無幾,他陪她走完這一程便是,也算全了這場跨越星海的相識之緣。

修士,本就該有坦然面對輸贏成敗、生死離散的心境。

南棠與他對視片刻,失聲笑出:“阿淵,謝謝。”

“姐姐!姐姐!”銜寶突然出聲,一疊聲喚她。

南棠轉頭一看,只見銜寶咬著牙皺著臉用盡氣力將一個方匣推到她旁邊,個頭還沒匣壁高的小人踮起腳,探手到匣裏摸了個淺藍色繭子出來:“看,蠶繭!滿滿的!”

他也不知道怎麽讓她高興,人類都愛寶貝,不知道這匣蠶繭算不算。

這邀功似的舉動把南棠逗得更歡樂,她立刻坐直來,從地上抱起匣子和銜寶,道:“謝謝銜寶,咱們來數數,這一年多你們收了幾個繭子。”

兩人席地而地,一顆一顆地數起蠶繭。阿淵也坐直身體,趁著她背對自己的空檔,他又伸出尖銳的爪子慢慢梳過她的發,將淩亂的發絲梳理整齊,再用尖爪勾起發絲,緩慢而笨拙地編起辮子來。

一匣子蠶繭數完,簡單的辮子也編好了。

南棠該正式出關了。

————

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,殊靈洞附近的積雪,都到膝蓋深。

本被大雪覆蓋的大樹不時一陣簌簌響動,枝椏上的積雪被震落,幾個修士瑟瑟發抖地蜷在大樹的各個枝桿上,兩手抱胸揣在衣袖內取暖。

雖然修士身體比凡人強壯,又有各種禦寒秘法,但架不住這場雪下得大,又是山上,他們都是丙班低修,自然無法徹底抵擋這陣寒意。

自從昨日結丹異象散去,丙班的弟子就已經陸續趕到殊靈洞外來靜候南棠出關。

可挨凍等了兩天,也沒見殊靈洞有動靜,丙班的弟子等得無趣,已經在樹上閑聊打發起時間來。

杜一壺的話說得最多。自打在試煉勝出後就在門中出了名,雖說他境界低微,但為人靈活,不像其他修士那般孤傲,游戈周旋於內外門的弟子中間,倒沒引來什麽欺淩,反而如魚得水,竟在門派內做起些倒買倒賣的小生意,人脈廣了,人也沒有當初剛進門派時那麽靦腆,丙班弟子裏,就屬他的消息最靈通。

“我都想好了,老師近兩年沒在外面走動,肯定不知道這兩年發生的事,我到時候一樁樁講給老師聽,老師肯定愛聽!”

“呸!就你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,有什麽可聽的!”有人笑罵道。

“就是,這兩年哪有什麽值得說道的大事?”另一人也道。

兩年時間,對修士來說,真的很短暫,門派內發生的也不過是一地雞毛的瑣碎事。

“你們孤陋寡聞了是不是?”杜一壺神秘兮兮地揚起眉,“我要說的可不是咱們門派的事。”

“不是咱們門派?那是哪兒?”

杜一壺閉上嘴,一臉的“求我說”表情看著眾人。

眾人的好奇被他挑了起來,偏他吊著大夥胃口不肯說,惹來一陣笑罵,最後還是葉歌朝他扔了根枝桿,道了句:“快說!”

杜一壺這才笑嘻嘻道:“我前幾天聽玉觀峰的師姐們說,咱們眠龍山脈出了件大事兒。眠龍的脈尊萬筠仙尊不是有兩個很出色的男徒弟,這你們應該都知道吧?”見眾人都點頭之後,他才又繼續,“這兩個男徒弟的修為都很高,已全突破化神期,可謂天姿過人。不過你們一定不知道,其實萬仙尊還有過一位女弟子,行三,是他們的小師妹。這個小師妹自小與他們一起長大,是他們的掌中明珠,受盡萬千寵愛長大,後來小師妹與大師兄兩情相悅,本要結為眷侶,不想一次歷煉,小師妹身殞。”

這種高門秘辛人人都愛,聽得丙班修士個個欲罷不能,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落在他身上。

杜一壺有點得意,繼續道:“小師妹身殞之後,兩個師兄痛不欲生,原來那二師兄也喜歡小師妹。兩個師兄想盡一切辦法,找回了小師妹的三魂六魄,以秘法將她的魂神封於縛魂珠內。也不知過了多少年,二師兄有一日從凡間帶回了一個名作緹煙的女子。這緹煙生得與小師妹有七成相似,且與小師妹當年的資質一般無二。二師兄便將這緹煙收為徒弟,悉心教導栽培,這緹煙便成了眠龍峰上繼小師妹之後最受寵愛的女修,就連大師兄也對這個弟子另眼相看。”

葉歌蹙了蹙眉:“這不是……將那緹煙視作小師妹的替身?”

“可不止如此。”杜一壺豎起一根食指搖了搖,“緹煙一直不知這位與自己相似的小師叔的存在,她在眠龍峰上修煉了一百多年,與師門感情深厚,又與其師出生入死過數回,對她師父,也

就是二師兄情根深種。經百年相處,二師兄也動了真情,然而……”

他賣了個關子。

葉歌輕嘲一聲:“什麽動了真情?他對她的另眼相待本就是因另一個女子而起,這樣的感情,又有幾分真?不要也罷。”

“師姐通透!”杜一壺朝她豎起拇指,又道,“二師兄這心動得是真是假,咱外人不清楚,不過呢他收這緹煙為徒,帶她回眠龍的原因,倒是清楚。緹煙肖似小師妹,資質也與小師妹一樣,是小師妹魂神奪舍的最佳肉身。當年收徒之時,二師兄便與大師兄說妥,待這緹煙境界大成,便剜她魂神,將她肉身送給小師妹。”

“……”葉歌聽得整個人都不好了。

“無恥!”商九代替葉歌罵出聲來,“手段心腸皆如此狠毒,怎配為仙?”

“別急,等我說完。”杜一壺示意大家稍安勿躁,“約一年前,緹煙境界突破到金丹,正是奪肉身的好時機,然而二師兄卻變卦了。他猶豫不決,一直不肯同意大師兄動手,兩兄弟鬧了一場,後來大師兄趁著他閉關之機出手,二師兄得到消息趕來時,緹煙已被逼到眠龍絕峰之上。從大師兄之口,緹煙方知這百年師徒盡數為假,她師父收她為徒,教她修行,只是為了奪她肉身給另一個女子。這緹煙也是硬氣,再不肯聽她師父半句解釋,在眠龍絕峰上自毀金丹,將一身修為還歸師門,而後從絕峰躍下,那場面可謂慘烈。二師兄親眼見到緹煙跳崖,幡然醒悟對她早已情根深種,如今痛失所愛,故於絕峰之上入魔,提劍斬殺一十八個同門,後被萬筠趕到制服,關到了眠龍赤水獄中。”

“然後呢?”有人催促道,“他被殺了嗎?”

入魔的修士大多數會理智盡失,只知屠戮,一旦有這樣的情況發生,向來會被各路修士群起而誅。

杜一壺搖搖頭:“萬仙尊還沒想出處置的他的辦法,赤水獄就傳來他脫逃的消息,眠龍山的修士傾巢而出,追他到了留仙碑處。”

眠龍山的留仙碑,是整個眠龍山脈的禁地,一碑之隔,過界就是血池魔獄。

“他殺了守碑的人,面對追兵,只留下一語——‘待他歸來,必屠盡眠龍眾修,只為緹煙報仇’,而後便踏過留仙碑,進了魔獄。”

故事到這裏戛然而止。

葉歌憤然道:“緹煙受他所騙,又因他搖擺不定而亡,要報仇他也該先自絕再言其他。杜一壺,你可別告訴我,你準備把這破傳聞講給老師聽?”

她能拍著胸保證,老師肯定不愛聽這樣的故事。

“不好嗎?我看玉觀峰的師姐們談得可起勁了,好些師姐說感動,覺得刺激,為了一人屠盡天下什麽的……”

杜一壺話沒說完,就被葉歌扔來的小火球給灼了一下。

“有什麽好的?為了一人屠盡天下,天下做了什麽惡事嗎?‘屠盡眠龍眾修’?眠龍眾修又做了什麽要被他殺?杜一壺你別忘了,你也是眠龍眾修中的一員,人都要殺你了,你還樂呢?”葉歌氣道。

“葉師姐,你消消氣,不過是個傳聞,當成樂子聽聽而已,你別當真呀。況且血池魔獄是什麽地方?進了那裏骨頭都被融化了,還能活著回來?你也想得忒多了。”杜一壺忙道。

“反正你別和老師說這膈應人的風流債,要說就揀那有趣的,甜人的……”

葉歌話沒完,一直沈默的陸卓川忽然從樹上跳下。

“老師出關了。”

一語落地,前方空蕩蕩的山壁上,障眼法消失,石門隆隆打開。

山壁對面的懸崖上,螢雪站起,遠空之中,江止等人踏雲趕來……

數目望去,只瞧見幽沈的石門內緩緩行出一人來。

白發,雪膚,紅鬥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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